巴勒斯坦。如今听来,这更像是一座历史的墓碑,而非一个活生生的国家。它的凋零,不像惨烈的血战,更像一场漫长而隐蔽的“慢性谋杀”,多方之手共同导演。要解剖这具尚有余温的躯体,会发现死因复杂到令人心寒。
这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症,而是内外侵蚀的累积。有外力的致命绞杀,自身的沉疴内伤,更少不了大国们在棋盘上无情的推移与遗弃。当我们试图描摹它最后的轮廓时,看到的与其说是一个国家,不如说是一个被精确分割、掏空了实质的地理概念。
首先触目惊心的是它的分裂。约旦河西岸与加沙地带,两块硬生生被斩断的土地,就像一个人被砍断的左右臂,各自流血,互不相连。这种物理上的断裂,映射着更深的政治撕裂。
一边是以法塔赫为首,还在幻想着通过谈判争取生存空间。一边是哈马斯坐镇加沙,只信奉武装斗争的铁血逻辑。两个主要派别各说各话,互相攻讦,让“巴勒斯坦”这个主体变得模糊不清。
这种内部的撕裂,让世界想与其对话时都无所适从。究竟该听谁的声音?是代表温和派的西岸民族权力机构,还是掌控加沙的哈马斯?以色列坐收渔利,因为一个分裂的对手,永远构不成真正的统一战线,更谈不上形成谈判筹码。
更悲哀的现实是主权的空洞。一个现代国家该有的血肉——军队、货币、边境控制——巴勒斯坦一样没有。它没有国防力量,只有以色列允许存在的、维持治安的警察。市场上流通的是以色列谢克尔,没有独立的金融体系。
连维系基本运转的水电能源、网络通信,以及人员货物的进出,都牢牢掌握在以色列手中。这与其说是一个国家,不如说是一个被高度管制、随时可以掐断供应的庞大社区。
以色列正在用21世纪最精密的手段,完成对这片土地的最终控制,高效且冷酷。在加沙,那个被外界戏称为“哈马斯坦”的地方,以色列通过人脸识别、数字监控网络和严密的经济封锁,将其变成世界上最大的露天监狱,生存的尊严被一点点剥夺。
而在约旦河西岸,以色列的官方地图上,早已用“犹太和撒马利亚”这样的圣经古地名取而代之。密密麻麻的犹太人定居点如同恶毒的钉子,星罗棋布,把巴勒斯坦人的土地扎得千疮百孔,分割成一个个孤岛,无法连成一片。
这种“瑞士奶酪”式的占领,让建立一个地理上连贯、可行的巴勒斯坦国,从现实层面看,几乎已成奢望。一个国家的躯体,就这样在外界的注视下,被一点点肢解、掏空,只剩下在联合国挂名、象征意义大于实际的空壳。
以色列深谙此道,它不搞那种大规模、血淋淋的屠杀,因为那会引爆全球性的舆论怒火。它选择的是一种隐蔽的、系统性的“非暴力绞杀”艺术,让被占领者在漫长的、慢性的痛苦中窒息。
这绞杀,首先从土地开始。始于1947年联合国那份本就让阿拉伯人不甘心的分治决议,那只是起点。历次中东战争的失败,让巴勒斯坦人手里的土地越来越少,如今实际控制的区域,不足最初分治方案的四分之一。
修建隔离墙,设立无数军事检查站,不受限制地扩建犹太定居点,这些手段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将残存的巴勒斯坦区域切碎、压缩,形成一个个孤立的飞地,让民众的日常通行都变得困难重重,更别提正常的经济社会发展。
经济上的“断水断电断血”,是另一种致命的窒息。加沙地带的失业率常年维持在令人绝望的50%左右,超过七成的人口依赖国际援助苟活。以色列控制着几乎所有的水源和电力供应,每天仅有的几个小时供电,让任何形式的现代化生活都成了奢望。
农田被毁,渔业受限,连最基本的干净饮用水都成为奢求。这种长期的经济封锁和摧残,目的再明显不过:摧毁当地的生存基础,让年轻一代看不到任何希望,最终被迫选择背井离乡,人口的自然流失,远比武力驱逐更隐蔽,也更有效。
政治主权上的“阉割”,则抽掉了国家的灵魂。从1988年阿拉法特宣布接受在1967年边界基础上建国,到1993年看似带来曙光的《奥斯陆协议》,巴勒斯坦人一次次试图走上建国之路。
但以色列在核心问题上寸步不让,彻底封死了道路:不允许巴勒斯坦拥有自己的军队,不放弃对东耶路撒冷的控制,不拆除那些不断蚕食土地的犹太定居点。这让所谓的“和平进程”更像一场消耗生命的骗局。
2011年,巴勒斯坦曾申请成为联合国正式会员国,却在美国的一票否决下功败垂成。虽然次年成功升级为“观察员国”,理论上可以向国际刑事法庭控告以色列,但这更像是一种绝望中抓住的道义,一种象征性的存在感,对于改变现实的困境,杯水车薪。
巴勒斯坦的消亡,同样是一场国际大棋局下的悲剧与无奈。棋盘上的大国们,各有各的冷酷算盘,巴勒斯坦,不幸沦为那颗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被边缘化,被遗忘。
曾经被视为“抵抗阵线”后盾的俄罗斯,在最关键的时刻自顾不暇。它深陷乌克兰战场的泥潭,耗尽了太多的精力与资源,无力也无心在中东投入过多。那个曾能为区域盟友撑腰、制衡局势的俄罗斯,似乎突然消失了踪影,中东影响力大打折扣。
而伊朗,作为“什叶派之弧”的核心,也面临着自身的重重困境与压力。它遭遇内外多重挑战,核设施和军事基地频遭定点打击,似乎在某些时刻选择了某种程度的战略收缩,无法再如过去那般倾力支援远方的盟友。
那条曾被寄予厚望、连接伊朗、叙利亚和黎巴嫩的“抵抗补给线”,在复杂的地区变局和外部打击下,变得脆弱不堪。结果是,像加沙的哈马斯和黎巴嫩真主党这样的代理人,在以色列的强大攻势面前,失去了曾经坚实的后盾。
其他阿拉伯国家,尤其是那些富裕的海湾盟友,早已将巴勒斯坦问题从民族大义的核心位置上挪开。与以色列在经济、科技、安全领域(特别是共同应对伊朗的威胁)的合作,远比援助一个贫穷且分裂的巴勒斯坦兄弟来得实际且有利可图。
他们会在口头上对以色列的行动表示谴责,释放一些无关痛痒的信号,但身体却诚实地与以色列越走越近,签署合作协议,实现关系正常化。昔日的民族大义,在冰冷的现实利益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至于这盘棋的另一位主导者——美国,它始终是以色列最坚定的靠山。每年数十亿美元的军事援助,为以色列提供了最先进的武器装备。在联合国安理会里,美国一次次行使否决权,为以色列的行动提供了坚实的政治庇护。
这种无条件的偏袒和支持,使得以色列几乎可以无视国际社会的谴责,在其占领的土地上为所欲为,进一步推进其土地蚕食和控制。美国的角色,是巴勒斯坦悲剧中最关键的外部推手。
当然,若只将巴勒斯坦的悲剧归咎于外部环境的冷酷,那也失之偏颇。巴勒斯坦自身的内伤与沉疴,同样是致命的自毁,甚至加速了这一进程。内部的分裂与不团结,早已是深入骨髓的癌症。
从阿拉法特领导的巴解组织(PLO)时代开始,巴勒斯坦的解放事业内部就充满了路线斗争和派别分歧。阿拉法特在1988年审时度势,放弃了“消灭以色列”的激进口号,转而寻求在1967年边界基础上建国,这曾为后来的和平进程打开了一线窗。
然而,这条看似充满希望的和谈之路,最终被证明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胡同。2000年戴维营和谈的破裂,以及随后第二次大起义的爆发,使得温和路线的信誉扫地,激进思想再次抬头,哈马斯的崛起,正是对法塔赫及其温和路线失望的直接反馈。
2007年,哈马斯通过武力将法塔赫势力赶出加沙,巴勒斯坦从此彻底陷入了地理和政治上的双重分裂与对峙。一个民族,两种声音,两条南辕北辙的路线,互相拆台,彼此消耗,内耗严重。
这种分裂不仅极大地削弱了巴勒斯坦人自身的整体力量,使其无法形成统一的对外声音和策略,也给了以色列和国际社会一个绝佳的推诿理由:“我们愿意和平谈判,但巴勒斯坦人自己都四分五裂,打成一团,我们该和谁谈?又怎么谈?”
回望历史,从拒绝1947年联合国分治决议,到2000年后选择武装斗争导致和平进程崩溃,巴勒斯坦人在数个关键的历史节点上的选择,或许并非总是最优解。当然,历史没有如果,不能苛责身处绝境中的选择。
但在一个强者通吃的世界里,弱者每一次的选择失误,付出的代价都是无比沉重的,甚至可能是毁灭性的。当内部无法整合力量,外部又面临铁壁合围与集体漠视,消亡似乎成了某种宿命。
最终,当一个本就脆弱的实体,失去了统一的意志、完整的土地、独立的经济基础,又被外部世界冷眼旁观甚至推波助澜,它的故事,就只剩下了走向消亡的无可奈何。巴勒斯坦,终将成为21世纪地缘政治版图上,一个被慢刀割肉、被遗忘的名字,供后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