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六世纪三十年代之后，曾经辉煌一时的嚈哒帝国，在中亚的霸主地位已显颓势。首先是失去了对印度次大陆的统治权，接着波斯萨珊王朝敏锐地抓住机会，摆脱了长久以来的傀儡地位，重获自由与独立后，再次成为嚈哒的劲敌。然而，命运似乎对嚈哒帝国更为苛刻，在其统治的疆域东北部阿尔泰山脚下的一个小部落——突厥，在短短二三十年间异军突起，如同草原上的燎原烈火，不仅撼动了柔然汗国的根基，更成为嚈哒帝国难以承受之重，最终成为了这两个昔日强权的终结者。
公元六世纪初的亚洲版图
随着突厥的崛起，东方民族新一轮的西迁浪潮即将拉开序幕，在这股不可阻挡的历史洪流中，嚈哒帝国犹如一叶孤舟，在风雨飘摇中苦苦挣扎求生，它将演绎出一场怎样悲壮的落幕呢？本期文章为大家讲述嚈哒帝国的覆灭和其部族的结局命运。以下内容是根据现代学者余太山先生的《嚈哒史研究》，北齐魏收所著的《魏书》，唐代李寿的《北史》，魏征主编《隋书》，令狐德棻主编的《周书》，玄奘法师与徒弟辩机整理的《大唐西域记》，以及东罗马史学家普罗柯比的著作《秘史》等历史文献中的相关内容整理编辑而成。
余太山先生曾经工作过的中国历史研究院
丢失印度半岛统治权
嚈哒帝国之所以拥有印度半岛北部的领土，完全依赖于头罗曼祖孙三代人的不懈征伐。从公元460年至公元510年，头罗曼和他的父亲消灭了月氏贵霜人的寄多罗王朝，并大幅蚕食了印度婆罗门人的笈多帝国的西部疆土，将国土拓展至阿拉伯海之滨。由于战功卓著，头罗曼因此成为印度半岛之王，他的统治以宽容著称，各土邦只需纳贡称臣，缴纳重税，即可保持自治。然而，其子摩醯逻矩罗却背道而驰，于517年登基后，急欲以武力一统南方，构建与嚈哒帝国分庭抗礼的南方大邦国。此举不仅触动了众多小国王的利益，也招致了嚈哒国王厌带夷栗陀的警觉，摩醯逻矩罗遂陷入孤立无援之境，独自面对笈多诸邦国的联合反扑。
面对屡战屡败的尴尬境地，摩醯逻矩罗不知反省，反而错将矛头指向佛教徒，认为是他们的背叛导致了自己接连失败，遂在国内掀起一场血腥的灭佛风暴。《大唐西域记》记载，摩醯逻矩罗征战摩揭陁国失败后，监国的弟弟篡位做了健陀罗国王。后来摩醯逻矩罗潜回国内，重新夺回王位后，立即发起灭佛运动。在这场浩劫中，有1600多处佛寺被毁，有9亿佛教徒被俘。其中“三亿上族，临信度河（印度河）岸杀之；三亿中族，下沈（沉）信度河流杀之；三亿下族，分赐兵士。”这段记载虽有夸张，却揭示了这场浩劫的残酷：无数佛寺化为废墟，众多信徒惨遭屠戮，社会结构遭受重创，嚈哒人口骤减，国力大衰，再无力与笈多诸邦国抗衡。最终，摩醯逻矩罗的暴政导致民心尽失，嚈哒帝国不得不收缩防线，退守印度河西岸。
金汁书写的《大唐西域记》
嚈哒与萨珊王朝地位的互换——沦为波斯附庸
在摩醯逻矩罗于印度半岛四处树敌之际，嚈哒与波斯帝国的关系也发生了巨变。大约在520年至525年间，国王厌带夷栗陀去世，由于没有合适的继承人，王后瓦拉克斯做了国王。不久萨珊王朝皇帝卡瓦德一世要出兵征讨拜占庭（东罗马帝国），女国王按照惯例，派出一支两万多人的军队随波斯大军西征。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一世巧施反间计，导致卡瓦德一世误以为嚈哒军队叛变，愤而处决了这两万嚈哒将士。这彻底撕裂了两国关系，嚈哒国内随之分裂为主战与主和两派，以女王瓦拉克斯为首的主战派认为应该与拜占庭结盟，夹击波斯；一部分头脑清醒的主和派看到了嚈哒潜在的危机，认为应继续与波斯保持和平相处。双方相持不下，在拜占庭与波斯的暗中操纵下，朝堂争论演变为长达数年的内战。
等到战争结束时，摩醯逻矩罗也丢掉了印度半岛北部。瓦拉克斯女王虽然成功清除掉亲波斯派，如愿与拜占庭结盟，但与波斯的关系退回到一百年前的敌对状态。经过一系列的变故，嚈哒元气大伤，沦落为二流国家。反观波斯，已开始欣欣向荣，重新焕发生机，即将走向巅峰。卡瓦德一世虽然终身没有摆脱傀儡的命运，但他利用嚈哒的力量，专心向西部扩张，终于在临终前击败拜占庭，为儿子库思老一世（也译作霍斯劳）争取了和平的外部环境。公元531年，库思老一世登基后，镇压了国内的马兹达克教徒，消除了内部不稳定因素。之后又通过一系列税收改革，解决了财政困难。到公元540年，波斯又成为与拜占庭争雄的西亚霸主。
嚈哒后裔之一，巴基斯坦的普什图族
附庸高车国的覆灭
鉴于与拜占庭结盟并无实质帮助，嚈哒只得向昔日的附庸波斯称臣。在南方与西方扩张无望后，嚈哒又将目光投向了东北方的西域塔里木盆地。但东方的形势也朝着不利于己方的方向发展。早在六世纪初，嚈哒便欲涉足西域，但碍于盟主柔然的面子，不好亲自下场，于是操纵高车国与柔然争夺塔里木盆地的控制权。公元507年，嚈哒借联合柔然攻打高车之机，相继征服了高车属国疏勒、于阗、龟兹、焉耆等小国，并扶持弥俄突为高车王，继续对抗柔然。此后，柔然与高车战事频发，每次高车将要灭亡时，嚈哒都会出手帮一把。
公元508年，柔然伏图可汗在西征时，被弥俄突斩杀。516年，柔然丑奴可汗西征灭掉高车国，将弥俄突拖死在马后，为父亲报仇。但很快嚈哒又扶持弥俄突的弟弟伊匐重建高车国。520年，伊匐率军东征击败了丑奴可汗，一度占领蒙古高原中部，柔然陷入空前的混乱，出现了郁久闾阿那瓌、示发、婆罗门三位可汗并立的局面。其中婆罗门就是嚈哒支持的可汗，他的三位姐妹是嚈哒国王厌带夷栗陀的王妃。
高车后裔之一，维吾尔族
汗位争夺战开始时，示发可汗占据上风，迫使郁久闾阿那瓌投奔北魏。婆罗门后来居上，击败示发，自立为“弥偶可社句可汗”。但阿那瓌是前可汗丑奴的弟弟，是民心所向的柔然正统继承人，有十多万百姓跑到漠南投奔了阿那瓌。致使婆罗门因势单力薄败于伊匐，投奔北魏后又不满待遇，意图叛逃嚈哒未遂，最终病逝。525年，阿那瓌成为柔然唯一的可汗。之后在北魏的帮助下，阿那瓌赶走伊匐，重建柔然汗国。在帮助北魏朝廷平定六镇之乱中，柔然力量进一步壮大。公元534年，北魏分裂为东魏、西魏，阿那瓌因高欢、宇文泰的竞相拉拢，得到无数好处，国力基本恢复到豆仑可汗（485年）继位时期。
异军突起的突厥
541年，阿那瓌联合突厥又一次灭掉高车，嚈哒因自顾不暇，未出手援助高车。高车的灭国对于柔然的附庸突厥来说，可谓是天上掉馅饼。《周书》记载道：“时铁勒将伐茹茹，土门率所部邀击，破之，尽降其众五万余落。”这里的铁勒指的就是高车国，有五万户百姓，约三四十万人投降突厥，使突厥的力量一下子暴增了数倍。由于阿那瓌被中原的花花世界所吸引，所以在攻灭高车后，匆匆将西域的事务委托给突厥首领阿史那布民（也称阿史那土门）后，匆匆返回漠南，继续参与东魏、西魏的争斗。这一系列事件不仅重塑了西域及北方草原的政治格局，也为突厥的崛起奠定了坚实基础。
高车国故地，新疆吐鲁番盆地
柔然退兵后，突厥乘胜追击，清除高车余部，不仅占据了准噶尔盆地，更将势力版图延伸至天山南部的塔里木盆地，众多铁勒部族因畏惧其威势，纷纷归附突厥。当然在此过程中，也有部分高车遗民投向宗主国嚈哒寻求庇护，此举间接引发了突厥与嚈哒的冲突。但嚈哒人在历经了约二百年的富贵与繁华后，祖先拥有的尚武精神早已在安逸中逐渐淡化，尽管在与农耕文明的波斯、笈多等国的对阵中尚能占据优势，但面对突厥这个草原新贵时，却毫无胜算。于是主动退到塔里木盆地西端，双方以塔克拉玛干沙漠为界，暂时保持了相安无事。
关于突厥的起源，各种史书记载纷繁复杂，扑朔迷离，《隋书》简言之：“突厥之先，平凉杂胡也”。接着讲述了突厥臣服柔然的过程，“魏太武（拓跋焘）灭沮渠氏（北凉），阿史那以五百家奔茹茹（柔然），世居金山（阿尔泰山），工于铁作”。从公元五世纪中叶，突厥就成为专门为柔然锻造兵器和生产生活金属用具的部落，被柔然可汗蔑称为“锻奴”。每一次柔然和高车的战争，都不会伤及突厥，相反每次大战后，都会有躲避战乱的部族加入，这使突厥转变为一个以文化认同为主的非单一血统民族。
曾经嚈哒、悦般占据的伊犁河谷
柔然灭国
高车国覆灭后，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的声望日隆，实力大增，自视已能与柔然平起平坐，遂于公元548年向柔然可汗阿那瓌提出求娶柔然公主的要求。适逢阿那瓌因爱女远嫁东魏丞相高欢后不幸早逝，丧女之痛未消，又听闻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糟老头子阿史那土门居然也提出求娶他女儿的无耻要求。于是雷霆震怒，派使者怒斥其“尔是我锻奴，何敢发是言也！”（引用《北史·突厥传》）。阿史那土门受此侮辱，怒斩柔然使者，两国关系剑拔弩张。随后，土门转而向西魏求亲，宇文泰欣然应允，以西魏皇室长乐公主下嫁，双方因此确立了盟友关系。
552年正月，阿史那土门自称“伊利可汗”，意思为“有国家的皇帝”，建立了突厥汗国。之后他立即趁着柔然君臣过年的机会发动突袭，利用大雪天的掩护直接攻占了柔然王庭。《，周书》记载道：“
”柔然汗国在一夜间崩溃，领土被突厥军队截为两半。东部的柔然部族跟随庵罗辰、邓叔子、库提等可汗又同突厥周旋了三年时间，最后难逃覆灭命运，终被阿史那土门的儿子乙息记可汗和木杆可汗攻灭。
东部柔然后裔之一，蒙古族
部分东部柔然人选择投降北齐，逐渐融入汉族社会中；而另一部分则退至大兴安岭山区，与契丹、库莫奚、室韦、肃慎等部族融合，成为后世蒙古族、满族等民族的一部分。在阿史那土门偷袭柔然王庭时，尚有十多万柔然人留滞在蒙古高原西北部。这些人在战争发生后，便越过萨彦岭，进入哈萨克草原躲避战乱。其中，一部分人选择向西北投奔阿兰国（汉代称奄蔡，北匈奴西迁征服的第一个国家），因为那里有柔然吐贺真可汗西征时留下的部族。而另一部分柔然人则就近向西南方的嚈哒寻求庇护。
嚈哒的覆灭
阿史那土门在攻占柔然王庭后不久便去世，其子阿史那科罗（乙息记可汗）继承了吐鲁番盆地以东的国土，这成为东突厥汗国的前身；而其弟阿史那室点密则继承了天山以西的国土，这便是西突厥汗国的起源。554年，室点密纠集突厥、铁勒、高车等部族中的弩失毕部、咄陆部、葛逻禄部、处月部、处密部、伊吾部、沙陀部、契苾部、薛部和延陀部等部族的十多万大军，号称“奥诺吾尔”（即中国史书中所说的“突厥十姓”），浩浩荡荡的向中亚的嚈哒发起进攻。
俄罗斯远东雅库特人，据说血统比较纯正的突厥后裔
衰落中的嚈哒难以抵挡突厥的攻势，葱岭以东西域小国及原悦般国的伊犁河、楚河流域的大片领土被突厥占领，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部分柔然人、悦般人投奔了嚈哒。此时的嚈哒已经沦为波斯帝国的保护国，有库思老一世做后盾，嚈哒末代国王渥泽尔尚能保住咸海至锡尔河以南的国土。双方时战时和，僵持了三年后，室点密可汗决定来个釜底抽薪之计，多次派遣使者出使波斯，以瓜分丝绸之路贸易商税的优厚条件，游说库思老一世和其结盟，共同夹击嚈哒。这期间嚈哒人就抓获过不少来往于突厥与波斯的使者，最终库思老一世在利益诱惑下出卖了嚈哒。
558年，又一批突厥派往波斯的使节团被嚈哒人抓获，渥泽尔清楚地意识到库思老一世已经与室点密达成不利于嚈哒的协议，于是毫不留情地处决了所有的突厥使者。室点密以此为借口，发动全面战争，同时波斯亦出兵相助。渥泽尔孤注一掷的将嚈哒全部兵力集中在布哈拉城（在乌兹别克斯坦西南部）一带，准备与突厥决战。很快突厥骑兵绕过巴尔喀什湖，攻陷怛罗斯，直逼药杀水（锡尔河）。
中亚地形图
嚈哒民族的去向
随后，双方在布哈拉（乌兹别克东南部城市）展开了七天七夜的惨烈决战，最终突厥军队在付出惨重代价后，成功攻占了布哈拉城，渥泽尔战死。同时库思老一世也轻松占据阿姆河以南的吐火罗斯坦。残余的一部分嚈哒人和高车人、悦般跟随柔然人，沿咸海东岸逃往阿兰国。由于突厥人和波斯人都忙于瓜分嚈哒的领土，因此没有人关注失败者的去向。逃到阿兰国的嚈哒人继续跟随柔然贵族伯颜可汗，循着先辈英雄吐贺真西征的足迹前往欧洲。由于西方人分不清嚈哒、柔然、悦般、高车的区别，将他们统称为“Avars阿瓦尔”人。（关于阿瓦尔人的故事，我在合集《消失的民族——柔然》“西去的阿瓦尔”系列文章中有详细的讲述，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在我的作品集中阅读了解。）
剩余的嚈哒人逃往南部的兴都库什山区，几年后他们拥立了一位名为“富汗尼什Fghanis”的王室成员为新可汗，阿富汗的国名“Afghanistan”便是以这位嚈哒可汗之名命名的，寓意为“富汗尼什”的土地。这些嚈哒部族在唐代以后被称为“大族”、“达族”或者“哒族”，最终演化为分布于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普什图族群。还有一部分追随摩醯逻矩罗，滞留在兴都库什山南部至印度河西岸的嚈哒部族，则在经过几百年的印度化后，演化为分布于印度和巴基斯坦北部的旁遮普族群。当然还有一部分嚈哒人投降了西突厥，他们在唐代时与一些悦般后裔融入葛逻禄部族，最终演化为中亚的乌兹别克等族群。
嚈哒后裔之一，印度旁遮普人
嚈哒灭国后，突厥与波斯依然为争夺丝绸之路的利益，大打出手。568年突厥与拜占庭（东罗马帝国）结为联盟，共同夹击波斯。有了拜占庭的牵制，突厥西进的道路就通畅多了，这才有了西突厥向西亚、东欧的扩张，不过这些是后话，就不在此讨论了。
（至此关于嚈哒民族的故事就分享到这里，下期文章为大家讲述鲜卑拓跋部的故事。期待与您再次相遇，在历史的海洋中共同遨游探索。若您喜爱我的文章，请慷慨点赞、转发并留下宝贵评论，您的支持是我不断前行的最大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