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钱这孩子,一开始真没觉得他有多特别。就是个开车的,话不多,脸还嫩,看着也就那样。可你看得越久,心就越往他身上偏,最后整个人都揪着疼。
他和妹妹在码头讨生活。十六岁的小姑娘,跟着哥哥东躲西藏,靠擦车赚点饭钱。别人都随便抹两下就完事了,他不行。轮胎缝里的泥巴,他非得用手指头一粒一粒抠干净。手裂了口子,血混着泥水往下滴,他也不吭声。
那天吴石路过,看见这小子蹲在地上,衣服都湿透了,还在那儿死命擦一辆车。问他要不要当司机,他愣了半天,接钥匙的时候手都在抖。不是怕,是不敢信——原来人也能有落脚的地方。
住进吴公馆后院那间小耳房,他天天天不亮就起来擦车。玻璃上一点水痕都不留。吴石说你别这么拼,他说先生坐车,得舒坦。这话听着土,可就是真。
吴学成随口说了句爱吃巷口的桂花糕。他没应声,第二天就开始带。油纸包得好好的,放在副驾驶座上。小姑娘一上车就能闻到香味。吴石问他你怎么知道,他挠头笑,说听见了,顺手买的。顺手?哪有那么多顺手的事,分明是记了一晚上。
吴石加班到半夜,外面刮风下雨,他就在军部门口等。怀里揣着热饭团,衣服都冻硬了也不走。有回大雨哗哗下,他半边身子淋得透湿,饭团却裹在干衣服里,还冒着热气。车一来,他就跑过去,说先生您垫垫肚子。从不说自己等了五个小时。
后来特务盯上吴石,翁连旺带着人堵门。银元哗啦啦倒在桌上,说你说点啥,够你和妹妹过一辈子。小钱低头站着,手指掐进掌心,只说一句:我是开车的,别的不知道。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脑袋撞墙,威胁抓他妹妹。他眼眶红了,一声不吭。直到他们真把妹妹关进青岛东路三号,说再见不到面,他就彻底完了。那一刻他慌了。妹妹是他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
他答应了。可他在通行证上刻了个三角,把名字换成普通人的。他知道不能全说,也不能不说。夹缝里求生的人,哪有那么容易选。
最狠的是那一晚。送吴学成回家的路上,埋伏早就等着了。枪响了。第一枪打中胳膊,他闷哼一声。第二枪穿进肚子,冷汗唰地冒出来。第三枪打在肩上,整个人快瘫了。可他没松方向盘。
副驾驶坐着学成啊。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她送进去。踩油门,拐弯,冲上坡。车子歪歪扭扭停在楼下,他看着学成跑进楼道,终于松了口气。然后头一歪,再没动过。
才十八岁。死了都还坐在驾驶座上,手搭在方向盘上,像睡着了。可衣服全是血,脸上全是汗,嘴唇发白。
吴石开会时听说这事,钢笔摔得粉碎,冲到保密局对着叶翔之一巴掌甩过去:他就是个孩子啊!那一嗓子,听得人心碎。他不是骂人,是疼得受不了。
后来聂曦念出那张“夜长梦多”的纸条,小钱蹲在地上哭得喘不上气。对不起先生,我没护住您,也没看好小姐……一遍一遍地念,像在赎罪。
我看到这儿,纸巾擦了一张又一张。不是为了多伟大的事,就是为了一个实在人,被逼到绝路也没出卖良心。他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大道理,但他知道什么叫守诺。
这世道总喜欢讲英雄。可小钱这样的人,才是真的撑起那个年代的脊梁。不喊口号,不做戏,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命去扛:我答应过你的事,我就要做到。
他死了,可他比谁都活着。
有些人生来就不为轰动,只为让人记住——原来真心,是真的存在的。
